有一天與朋友聊天,我說,就是在文化大革命中當紅衛兵,我也沒打過人.我還說,我這一輩子,從沒打過人……你突然插嘴說:媽媽,你經常打一個人,那就是我…… 那一瞬屋裏很靜很靜.那一天我繼續同客人談了很多的話,但所有的話都心不在焉.孩子,你那固執的一問,仿佛爬山虎無數細小的卷須,攀滿我的整個心靈.面對你純正無瑕的眼睛,我要承認:在這個世界上,我只打過一個人.不是偶然,而是經常,不是輕描淡寫,而是刻骨銘心.這個人就是你. 在你最小最小的時候,我不曾打你.你那么幼嫩,好像一粒包在莢中的青豌豆.我生怕任何一點兒輕微地碰撞,將你稚弱的生命擦傷.我為你無日無夜地操勞,無怨無悔.面對你熟睡中像合歡一樣靜謐的額頭,我向上蒼發誓:我要盡一個母親所有的力量保護你,直到我從這顆星球上離開的那一天. 你像竹筍一樣開始長大.你開始淘氣,開始惡作劇……對你摔破的盆碗、拆毀的玩具、遺失的錢幣、汙髒的衣著……我都不曾打過你.我想這對於一個正常而活潑的兒童,都像走路會跌跤一樣應該原諒. 第一次打你的起因,已經記不清了.人們對於痛苦的記憶,總是趨向於忘記.總而言之那時你已漸漸懂事,初步具備童年人的智慧;它混沌天真又我行我素,它狡黠異常又漏洞百出.你像一匹頑皮的小獸,放任無羈地奔向你向往中的草原,而我則要你接受人類社會公認的法則……為了讓你記住並終生遵守它們,在所有的苦口婆心都宣告失效,在所有的誇獎、批評、恐嚇以及獎賞都無以建樹之後,我被迫拿出最後一件武器——這就是毆打. 假如你去摸火,火焰灼痛你的手指,這種體驗將使你一生不會再去撫摸這種橙紅色抖動如綢的精靈.孩子,我希望虛偽、懦弱、殘忍、狡詐這些最肮髒的品質,當你初次與它們接觸時,就感到切膚的疼痛,從此與它們永遠隔絕. 我知道打人犯法,但這個世界給了為人父母者一項特殊的赦免——打是愛.世人將這一份特權賦於母親,當我行使它的時候臂系千鈞. 我謹慎地使用毆打,猶如一個窮人使用他最後的金錢.每當打你的時候,我的心都在輕輕顫抖.我一次又一次問自己:是不是到了非打不可的時候?不打他我還有沒有其它的辦法?只有當所有的努力都歸於失敗,孩子,我才會舉起我的手……每一次打過你之後,我都要深深地自責.假如懲罰我自身可以使你汲取教訓,孩子,我寧願自罰,那怕它將苛烈10倍.但我知道,責罰不可以替代也無法轉讓,它如同饑饉中的食品,只有你自己嚼碎了咽下去,才會成為你生命體驗中的一部分.這道理可能有些深奧,也許要到你也為人父母時,才會理解.